小紅
《心蓮故事》
◎撰文/許禮安(慈濟醫院家庭醫學科暨心蓮病房主治醫師)
小紅不斷地按叫人鈴,
不管是和她約法三章,
或是對她軟硬兼施,
通通不管用……
中午時分,我提著一袋空便當盒和護士智容一起去餐廳拿心蓮家族的午餐
。自三樓下樓梯,我習慣一步跨兩階。智容說小心跌倒呈卡通大字型,會
很難看。我說那我要假裝昏迷,讓智容幫我急救。
智容笑著,要我再說一次之前在心蓮病房開玩笑的話:如果我住院會如何
要求護士照顧我?我說:「我會一直拉叫人鈴,然後喊護士的名字,叫著
:『我要喝水,幫我裝水;我要看電視,幫我轉台;我要……』」智容說
,要把我放在護理站對面的2356病房,方便隨時監控。
傷口
這段對話令我們想起小紅……
小紅三十三歲,是會陰癌末期病患,沒有任何家屬,三月初由台中某醫院
自己搭火車轉診到慈濟醫院心蓮病房,六月四日在院內往生。她立下遺囑
,遺體捐作病理解剖,遺產分別捐贈各公益團體,後事則全權交由慈濟處
理。在她生命的最後三個月,我們努力要認識她、照顧她,而她也給了心
蓮家族最嚴苛的磨鍊與考驗。
小紅的傷口對我們就是一大考驗。
會陰癌的復發與侵犯使她的下體血肉模糊,陰部肛門臀部爛可見骨,也分
不清尿與便從何處出來,腐敗的異味令人掩鼻也沒用。
換藥是個大工程,偏偏她每次一尿尿就得換藥敷料。我們找了傷口專科護
理師、用了抽風機與空氣清淨機、轉到單人房,加上芳香療法及許多正統
或另類的去味方法,讓她稍有人味。
不幸地是,之後為了解決排便問題,小紅作了腸造口手術,卻因營養不良
,癒合效果不佳;而原本的癌症傷口也愈來愈大,終至不可收拾。
小紅的過去,一件件逐漸被我們了解──
小紅有個親姊姊,卻已經斷絕往來多年……
小紅過去從事特種行業,住院期間為了了結她的心事,我們請志工陪她回
台中找她的「媽媽」……
或許是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在身邊,小紅記得我們所有工作人員的名字,
甚至記得每一班護士的名字。
她會呼喊她信任或討厭的護士,在她們有空或是最忙的時候。她用各種面
貌對待不同的工作人員,有時像小孩一樣單純,有時卻很有城府與心機,
甚至可以說是很狡詐。
謎
小紅還會不斷地按叫人鈴。
她說要喝水,但是她明明可以自己用吸管喝;她說要裝水,但是桌上的杯
子裏還有水;她要看電視,我們已經給她遙控器;她要我們幫她轉台,即
使她有力氣自己按遙控。
令護士不勝其煩、不堪其擾的是──一分鐘前才從她房間出來,她又按鈴
了,不管是和她約法三章、談好條件、約好時間、軟硬兼施、恩威並濟,
通通不管用。
有段時間,小紅變得躁動不安,不斷地要上下床。扶她下床坐輪椅不到五
分鐘,又要上床;在床上躺不到十分鐘,又想下床。就像一句閩南語說的
:「無一時得定」。
小紅的身材相對於我們大部分的護士而言是高壯的,扶她上下床讓護士「
身負重任」,不斷回應她的按鈴令護士身心俱疲。更糟的是,我們發現小
紅會假裝跌在地上然後大叫,讓大家去扶她、抱她起來。
心蓮家族在個案討論中,為了如何照顧小紅,不斷地檢討與爭論。智容也
曾經為了不知如何才能滿足小紅的需求,整夜地思索,睜著惺忪的睡眼,
坐在小紅身邊,對著她哭了起來。我們不斷地反省,卻敵不過小紅給我們
的磨鍊。
從小紅口中,我們知道她在台中住院時所受的待遇:被隔離在最遙遠的病
房、傷口很少換藥、叫天不應叫地不靈。那麼住進心蓮病房,應該有如上
了天堂,為什麼她還不滿足?這一直是我們最大的疑惑。
心蓮家族讀書會的指導老師余德慧說:「小紅的過去已成歷史,和我們沒
有任何交集,現在我們才要開始和小紅一起迎接她的新生。」的確,我們
把小紅當朋友,但是她真的是一個難纏而且無法捉摸的朋友。她的過去,
我們知道得不多,但是她的現在卻依然是個謎。
明白
照顧小紅的過程不時地回到我們心中,慢慢沈澱出一些莫名的情愫。這天
如往常輪流拿便當,讓其他人可以多些時間留在心蓮病房照顧病人。當智
容回病房,我去搭交通車前往東華大學的健康中心看診時,在車上我想起
一件事,也許是小紅教我們,但直到這天我才知道的事。
小紅當時的躁動不安,不斷地要上下床,我們以為她是身體不舒服才會坐
立不安,偶爾我有空也會扶小紅上下床,她總是很放心地把全身的重量交
給我。現在想起來,這或許是她的另一種需求:擁抱!
以小紅過去生張熟魏的皮肉生涯,所有的身體接觸都是有所求的,只有肉
體欲望的追求,缺乏心靈情感的交流。因此她要的是如親人朋友般無所求
的擁抱與真心的付出,心蓮家族包括醫師、護士、社工、志工都是小紅的
朋友,我們的陪伴與照顧給了她這樣的感覺,我們的動作給了她這樣的滿
足,或許她想一口氣在她最後的三個月補足這三十三年來生命中的欠缺。
我想:將來如果我住院,我也要用這一招:我要下來坐,我要上床去,抱
我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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